患难有理(四)
  正说着,中年妇人便领着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那中年汉子与中年妇人差不多的年纪,全身上下却透露着一丝与身上衣衫格格不入的文人气息。
  “这位是雪衣侯,这位是侯府的冯爷。”中年妇人介绍着,眼中带着一目了然的兴奋。
  中年汉子却并不激动,只是不慌不忙地行礼。
  冯古道跟着回礼。他转头见薛灵璧没什么反应,连忙低声地提醒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人嘴……”
  不等他说完第二遍,薛灵璧已经眯起眼睛道:“梁有志?”
  梁有志愣住,须臾才吃惊道:“侯爷记得我?”
  “恭城县的县令,顾相门生,因盗窃罪被罢免。”薛灵璧望着他的眸光意味深长,“本侯蒙圣上厚恩,曾代掌大理寺数月,见过卷宗。”
  他这边说得轻描淡写,梁夫人那边却怒得双颊通红,“顾老贼血口喷人!我和外子几曾拿过相府一分一毫。当年我们还曾……”
  “够了!”梁有志陡然喝止,“侯爷面前也是你可以随意放肆的?”
  梁夫人被吼得十分委屈,乌黑的眼珠怔怔地瞪了他一会儿,才跺脚进屋。
  梁有志抱拳道:“内子这几年跟着我呆在这穷乡僻壤,早成了不折不扣的山村野妇,还请侯爷包涵则个。”
  薛灵璧淡然道:“本侯倒是很好奇尊夫人未尽之语。”
  梁有志叹气道:“不过是些牢骚之辞。顾相乃是我的恩师,当年若非他,我也做不成官,当不成县令。如今是我自己有错在先,又有何怨言可说?”
  薛灵璧见他避而不谈,也不再追问,跟着他一同回屋。
  冯古道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悄悄地绕到屋后。
  梁夫人正蹲在一堆干木前奋力劈柴。
  冯古道见她臂力浑厚,几乎是一斧就将木柴一分为二,显然是练家子,不由吃惊道:“梁夫人通晓武艺?”
  梁夫人头也不抬地答道:“略懂。”
  冯古道见她不消片刻便砍了不少柴,知道她的武功绝非略懂,“不知梁夫人出身何门何派?”
  梁夫人的手终于顿了顿,“青城。”
  冯古道讶道:“原来是青城高徒。失敬失敬。不过青城乃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派,门中弟子数百,个个都是当代高手。夫人既然害怕相府迫害,为何不躲入青城避难?”
  梁夫人幽幽道:“青城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如何能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顾老贼比?外子怕我们一旦躲入青城,顾老贼会迁怒青城,若青城到时候有什么危难,我岂非成了罪人?倒不如孑然一身,隐居在此,无牵无挂。”
  冯古道皱眉道:“只是区区盗窃罪……我的意思是说,不过一场误会,相爷为何会如此不依不饶?”
  “他们贼喊捉贼,自然心虚。”说到这里,她的怒火便抑制不住,“我素知外子为人,是绝不会计较这些身外物的。可笑那顾老贼口口声声有志胸怀大志,是当朝能吏,前途不可限量。一转头,就指着他说他利欲熏心,目光短浅……”她的胸腔猛然被一口气顶住,半天说不下去。
  冯古道沉吟道:“此事听起来,倒是颇为蹊跷。”
  “哼。是那顾老贼见外子立了大功,心怀妒忌。”梁夫人突然踢起一根木块,提起斧头便对半劈开!
  “立了大功?”冯古道试探道,“什么功劳这样大?竟然引起顾相的妒意?”
  梁夫人道:“恭城县闹旱灾,外子私开粮仓救了远远近近的千万黎民,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大?”
  “私开粮仓?”冯古道蹙眉。
  “当时广西总督史耀光怕担干系,迟迟不肯开仓赈灾。外子冒的是掉脑袋的危险。事后他一边写请罪书,一边带着我们上京请罪。由于顾老贼是外子的老师,所以我们进京之后,便住进相府。”梁夫人回忆起当时情景,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不到两天,相府的人就说丢了银子,将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进大理寺。我去找顾老贼说理,却吃了闭门羹。没奈何,我只好去劫囚,却被捉拿住,不知怎地辗转回了顾老贼手里!”她双目发赤,抬手摸着后面那个‘罪’字。“顾老贼当着众人的面,黥了这个罪字!”
  冯古道听得入了迷,“后来呢?”
  “后来外子被免官放了出来,我们原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谁知那个史耀光突然加官进爵,原因就是开仓赈灾!”她气得全身发抖,“这明明是外子所为,他当时只会说一切但凭圣裁!如今功劳却全被他一个人揽了过去!不但如此,之后不断有黑衣人来追杀我和外子。直到这两年,我们躲在这里闭门不出,才算避过他的耳目。”
  冯古道道:“此事听起来,倒像是顾环坤与史耀光联手所为。”
  “史耀光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师。顾环坤自然要向他卖好,牺牲掉外子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何足挂齿?”梁夫人突然将斧头一丢,扭头往外走。
  冯古道道:“夫人去哪里?”
  梁夫人掸了掸裙子,“到那边的田里摘点菜。”
  “我去吧。”冯古道微笑着拦在她的身前,“白吃白住却游手好闲,我委实过意不去。”
  梁夫人反问道:“我几时说要请你们住下?”
  冯古道语塞。
  梁夫人道:“你们要住下也行,你帮我说服雪衣侯帮外子翻案。”
  “事隔久远,怕是不易。”
  梁夫人恨声道:“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冯古道搬出千古不变的推托之词。
  梁夫人怔忡了会儿,叹气道:“是我太心急了。”
  冯古道理解道:“任谁平白蒙了这样的不白之冤,都难免义愤填膺。”
  梁夫人突然定定地望着他。
  冯古道被她看得全身发毛,低声道:“夫人?”
  “此刻的你,似乎与刚才的你判若两人。”
  冯古道面色不改道:“孤男寡女的时候,我不免多了几分平时难以展现的翩翩风度。”
  梁夫人:“……”
  冯古道摘菜回来,梁夫人亲自下厨。
  薛灵璧和梁有志坐在两处漏风的‘厅堂’里谈古论今。
  梁有志见冯古道裤腿上沾着几块泥巴,连忙起身道:“有劳冯爷。”
  冯古道客气了几句,转头看薛灵璧道:“侯爷与梁先生似乎相谈甚欢?”
  薛灵璧懒洋洋道:“话里没针没刺的,自然相谈甚欢。”
  冯古道委屈道:“我话里经常带着糖带着蜜,也不见侯爷对我和颜悦色。”
  梁有志听他们主仆的对话十分有趣,笑道:“冯爷哪里的话,我倒觉得侯爷待你如知交,不然冯爷说话必然不敢如此随性。”
  薛灵璧:“……”
  冯古道:“……”
  他说话随性,与他待他是不是知交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当时两人在心中同时冒出,也是唯一冒出的一句话。
  直到晚饭上桌,三人都是一片静默。
  晚饭过后。
  梁夫人和梁有志收拾书房将就一晚,将卧室留给薛灵璧和冯古道。
  薛灵璧虽然不愿意,却也不能提出更多。但是不提不等于他进屋时的脸不臭。
  冯古道倒是挺开心。他拍了拍床铺,笑道:“想不到他们穷归穷,床倒是挺大的。”
  薛灵璧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你睡地上。”
  冯古道赔笑道:“床正对着门,夜里风大,不如我替侯爷挡风?”
  “门的作用就是用来挡风的。”薛灵璧道。
  冯古道嘴巴一扁,神情无限幽怨,“侯爷,你难道忘记了,昨天晚上我们是如何共患难?我又是如何用血肉之躯,为你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薛灵璧不语。
  四目相对。
  冯古道屁股粘着床铺不肯挪开。
  薛灵璧皱眉道:“还不让开?”
  冯古道朝旁边小挪了两下。
  薛灵璧慢慢地坐上床,一点一点将受伤的右腿移进去。
  等他躺下,冯古道也准备躺倒。
  “等等。”薛灵璧在冯古道的后背正要接触到床铺的刹那道,“侧躺。”
  冯古道纳闷道:“为何?”
  “挡风。”
  “……”冯古道无言地望着那道门,不知道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面朝外。”薛灵璧又补充了一句。
  冯古道又问了一句,“为何?”
  “省得做噩梦。”
  冯古道想了想,仍是问道:“为何?”
  薛灵璧冷哼道:“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脸足以让人坐一宿的噩梦么?”
  冯古道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何侯爷睡觉的时候不闭眼,非要盯着我的脸看。”
  “……”
  冯古道显然不知见好就收,边躺边咕哝道:“既然侯爷愿意看我的后脑勺,我也只好忍痛奉献。”
  薛灵璧抬起左脚一踢。
  冯古道听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朝前一扑。
  可惜他下意识地忘了,他睡得那块地方刚好是床沿。
  于是,扑起地面的一层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