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日头渐渐升起, 薛铖和溯辞离开馄饨摊子猫进附近的一处小巷中蹲等。
  轿子仍旧停在铸造坊门口,等到接近午饭时分,郭老六慢悠悠走出铸造坊坐上轿子,轿夫抖擞精神转道往闹事行去。
  薛铖拉着溯辞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郭老六进了梨园旁的一家小馆子,这才走进斜对面的酒楼,点了两三样招牌菜,凭窗而坐。
  “郭老六每月逢二逢六都要往梨园去听曲儿,每每往梨园去都要去哪家馆子里吃一碗面。”薛铖摆好碗碟, 压低声音为溯辞解惑。
  溯辞恍然,瞥了眼人来人往的梨园,好奇道:“莫非这里也有什么名角儿, 能让郭老六如此风雨不误?”
  “一会儿带你去听听就知道了。”薛铖笑道。
  不过一碗面的功夫,郭老六果然出了馆子走入梨园, 因熟客的关系,跑堂的还笑眯眯地弯腰颔首脆生生喊了句郭爷。
  溯辞见状三下五除把饭扒干净, 同薛铖赶往梨园。
  远安城认识薛铖的人本就不多,加上他今日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常服,没有惹来半分侧目,倒是溯辞戴着帷帽,偶尔能吸引来一两道好奇的视线。
  梨园中一曲方歇, 郭老六被引至他惯坐的位子,薛铖在堂里捡了个既方便听曲儿又能看见郭老六的地方,叫一壶花茶, 只等登台开唱。
  起初溯辞还兴致勃勃听着,那种咿咿呀呀的唱腔不同于京城曾听过的那种,带着点西南特有的味道,十分新鲜。但溯辞本就对听戏并不热忱,时间一长只觉唱来唱去总脱不开那几样,顿时兴趣缺缺。
  她饮一口茶,抹了把瓜子慢慢嗑着,转脸抽了抽郭老六的方向,只见他摇头晃脑正听得起劲,不免小声对薛铖嘟囔:“他平时都要听多久啊?”
  “两三出吧。”薛铖看着溯辞皱到一块儿去的小脸,低笑道:“听完曲子他会回铸造坊看一眼,然后去城南的一壶春,那附近有个茶楼有说书的,不如我们先去那边等着?”
  溯辞露出心动的神色,却犹豫道:“万一不对呢?”
  “留个人继续跟着就是,不碍事。”
  没了后顾之忧,溯辞欣然答应。薛铖命一个暗卫留下继续跟着郭老六,带着溯辞和剩下的暗卫往城南而去。
  ***
  在溯辞眼里,这些烟火气息浓郁的说书人要比妆容精致的戏子有趣得多。城南这家茶楼有位上了年纪的说书人,一头华发,但仍旧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最爱说些坊间传奇故事,从什么书生小姐英雄美人到狐媚精怪阎王鬼差信手拈来,常能引得满堂喝彩。
  等薛铖到店时这位老先生正说得眉飞色舞,堂中空位寥寥无几,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跑堂的小二都靠在门柱边一副入戏颇深的表情,连薛铖溯辞入店都未曾发觉。
  薛铖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和溯辞一同听故事。
  这会儿说书人讲的是土匪抢亲、新郎官怒闯匪寨的事,字句间都透着点当年陆娇和商家三少爷婚事的那点味道,只是在他的故事中,新郎官不惧匪寨凶险,与家族和好友一同杀上匪寨,救回新娘。尤其说到双方激战、新郎负伤、匪首诓骗新娘说已亲手斩杀新郎,新娘万念俱灰欲以死保全清白,新郎及时赶到,夺新娘匕首智斗匪首之时,茶客们屏息凝神,等听到匪首伏诛、一对璧人团圆后,不由得眉眼舒展,叫好声顿时蔓延开来。
  小二这才回神,笑眯眯地端着托盘讨要赏钱。薛铖这才招呼小二过来,给溯辞点了些零嘴。
  溯辞支着下巴唏嘘感叹道:“当年若商家再多几分胆色闯上山寨,商三少爷和陆娇这十年应该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可惜商老爷生性谨慎,黑龙寨也不是寻常匪寨,他们之间很难有这个如果。”薛铖摇摇头,并没有溯辞这么遗憾。
  “到底是缘分不够。”溯辞转过脸瞧向薛铖,咧嘴道:“若是换了你被绑了,我豁出命也要把你抢回来。”
  薛铖失笑,道:“你若是豁出命了,我这命也就跟你一块儿没了。”
  想起同心蛊的事,溯辞缩了缩肩,轻吐舌尖,嘟囔道:“打个比方嘛,不解风情。”
  “都生死与君同了,还要如何解这风情?”薛铖伸手在她鼻梁上一刮,眼里尽是笑意。
  溯辞这才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似喜似嗔。
  这一下午说书先生讲了不少故事,逗趣的、感人的、激昂的,凭借一张利索的嘴,令这满堂茶客听得时喜时忧,中间还穿插着卖艺女孩儿的琵琶轻曲,待到意犹未尽地收了场,才发觉天色渐晚。
  溯辞听得心满意足,一顿猛夸说书先生功底深厚,恨不得明日再来听一天才好。
  薛铖慢慢品着茶,目光瞥向窗外,果不其然看见郭老六的轿子晃悠悠地正往一壶春行去。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对溯辞使了个眼色。溯辞恍然回神,抬眸看去,不免惊讶道:“这郭老六行程也太准了吧?”
  “也就逢二逢六这几日规律,往常他就待在铸造坊,有时候甚至直接歇在里头。”薛铖放下茶杯,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绘制起简易的地图来,一面画一面低声对溯辞道:“郭老六的宅子就在铸造坊附近,而铸造坊段荀看得很紧,都有人驻守,在铸造坊附近动手风险太大。但一壶春却离铸造坊颇远,冬日夜黑的早,等他从一壶春回家时天必已黑尽,在这条路上动手最为安全。”
  “所以将军今日带我来踩点,是为了……”
  “今日逢二,三日后的夜里,我们就动手。”薛铖扶乱桌面水渍,眸光雪亮。
  ***
  梧州。
  燕云寨在势力所及的各地都设了联络点,梧州青山镇上便有一处。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烤叫花鸡吃,一只香气四溢的叫花鸡刚刚做好,院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哟,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
  几人齐刷刷看向门边,待看清来人后都笑了,其中一人用黑乎乎的手指抹了把脸,道:“燕娘,你怎么过来了?找到荆大哥了么?”
  “找着了,本都打算直接回寨子的,结果路上拿了个人。”燕娘走进门,说着拽了拽手上的绳索,将那个极不情愿路面的人一把拽进了院子。
  发髻散乱,灰头土脸,却还是能看清五官容貌,正是季舒城。
  院里几人面面相觑,问:“燕娘,这人是谁?”
  燕娘拖着季舒城走上前,把绳索交给其中一个,道:“先把他捆好关柴房里去,千万看紧了。”
  那人应了一声,无视季舒城愤怒的目光,连拉带拽地将人拖走。
  等季舒城没了踪影,燕娘这才在板凳上坐下,道:“这家伙是朝廷派下来的人,好像是去查苍城那件事,路上还遭人追杀,我一个手抖给救了,但仔细想了想感觉不太对劲,准备捆回去交给大当家的。”
  有个机灵的顿时道:“莫不是朝廷觉得那事儿蹊跷,查到咱们头上来了?”
  “不确定。”燕娘摇摇头,“以防万一,还是把人带回去保险。要真是对咱们不利,一刀咔擦了事。”
  那人顿时竖起大拇指,夸道:“燕娘好魄力!”又问:“不过既然做了决定,你怎的又跑回来了?”
  燕娘叹了口气,道:“别提了,这家伙功夫不咋地脑子倒挺灵光,这一路给我斗智斗勇闹逃跑,有一回差点真让他逃了。回寨子少说也得七八日,我怕一人看不过来出岔子。”说着撕下一条鸡腿,将在场几人点了一圈,问:“你们出两个人,跟我把他押回寨子。”
  “好说!你直接点人就成。”
  “行,就你俩吧,回头收拾好行李,明儿一早就走。唔……这叫花鸡不错啊。”燕娘嚼着鸡肉,又嘱咐道:“记得给那小子送点吃的去,别太得罪人了,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呢。”
  “放心,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季舒城此刻被捆成粽子丢在柴房里,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幕,眉头紧皱。
  万万没想到刚捡回一条命又掉虎穴之中。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苍城的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若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涉足,完全可以像那些黑衣人一样痛下杀手,为何非得带他走?
  脑海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季舒城想得头晕眼花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正惆怅之际,方才那个捆他的壮汉端着托盘走进来,盘中一荤两素加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香气诱人。那壮汉将托盘放在季舒城面前,解了他手上的绳索,又额外拿了条铁索将人拴在柱子上,这才道:“喏,吃吧。”
  前后反差太大,季舒城瞪着眼前几乎可以算丰盛的晚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惊恐,那个壮汉十分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弟,放心吃吧,不是断头饭。”
  季舒城近乎匪夷所思地抬头看向壮汉,颤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壮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说:“做事不留名的好人。”
  季舒城:鬼都不信!
  第101章 劫人
  剿匪一事出人意料的顺利, 魏狄一行来得突然,对方毫无防备,且又是个小寨子,不过一天的功夫就收拾妥帖,匪首伏诛,剩余的散兵游勇顿时成鸟兽状四散逃开。兵马营众人士气大增,个个眼里闪着亮光,十分兴奋地连夜收拾残局、清点战利品。
  当徐冉依计状若无意带人发现那成堆的玄铁矿后,就连单青也惊呼出声,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向魏狄提议将匪寨窖藏的几坛酒搬出来庆贺庆贺。
  魏狄欣然应允,只嘱咐莫要喝醉, 等单青兴高采烈地去招呼人搬酒时,他才背过身冲徐冉眨眨眼, 二人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魏狄率领众人押着战利品回营, 路上抚慰了不少饱受其害的村落,将一些缴来物资发放给百姓,令不少人激动高呼青天大老爷,一路为薛铖、为兵马营收获了不少民心。再适时提一提营中正在招兵平匪患之事,引得一些青年壮汉几乎立刻就说要往兵马营应征。
  徐冉坐在马背上看着魏狄一路收拢人心的架势, 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心道:真想给他撬过来啊……
  可惜徐冉也只能在心里想想,默默哀叹一声, 驾马跟上前去。
  待他们满载而归,兵马营彻底沸腾起来。作为这些年来头一次几乎没有伤亡的胜仗,不少曾跟着曹都尉出生入死的老兵热泪盈眶拊掌叫好。
  薛铖重重拍了拍魏狄的肩,随后传令今夜摆庆功宴,引来营中将士阵阵欢呼。
  庆贺归庆贺,营中诸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甚至比往日更卖力了几分。
  兵马营上下弥漫着喜悦的气氛,山里的各个匪寨却氛围压抑。白柳坡一个最近十分活跃的小寨子被一昔剿灭,还是一直被打压几乎要没了的兵马营干的,令这些匪首生出诸多猜疑。
  朝廷要对匪寨下手了?兵马营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起兵力的?那个征西将军薛铖到底是何方神圣?
  消息传到黑龙寨的时候,祁老爷子坐在交椅上,脚下是成色上好的虎皮毯子,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狐狸毛,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问:“你说他们从白柳坡运出什么了?”
  台阶下的探子恭声道:“铁矿,在刘家村他们遮板车的布被个小孩掀起来,虽然看不清成色,但绝对是铁矿无疑。”
  “白柳坡那几个不抵事的小寨子哪来这么多铁矿?”祁老爷子摇摇头,道:“去查一查,东西是哪来的。”
  “是!”探子抱拳颔首,飞快退下。
  祁老爷子窝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核桃,突然问:“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老四?”
  底下一人回:“四爷下山办事去了。”
  “办事?”祁老爷子眉梢一挑,“最近寨里除了小六的婚事也没旁的,他跑去办什么事?”
  “这……”那人有些为难道:“四爷没说。”
  祁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道:“给他带个信儿去,让他别在外头惹祸,赶紧回来把小六的婚事准备好了要紧!”
  那人应声称是,心里却叫苦不迭。四爷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从不与旁人多商量一句,他上哪去寻四爷回寨?
  ***
  惊诧猜疑的除了这些匪寨之外,还有远安城的那几位大人。
  “你说什么?!”段荀拍案而起,双目圆瞪,几乎不可置信地问:“他们从匪寨带回来什么了?”
  “铁、铁矿。”回禀的那个探子被段荀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飞快抬头瞥了眼段荀。
  段荀手紧紧握着瓷杯,指节泛白,面色狰狞,蓦然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无缘无故去剿这种不起眼的匪寨,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我昨日把兵马营来取铁矿的人打发回去,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话是探子插不上嘴的,只能躬身低眸,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段大人迁怒。
  师爷在一旁劝他:“大人莫要着急,他就算拿到了铁矿也……”
  “就算拿到铁矿?!”段荀陡然打断他的话,怒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那是军中威名赫赫的悍将!如今他有了兵,转眼又有了刀枪,不肯受咱们拉拢,谁知道他把刀磨利了第一个会不会就削到我的脑袋上,你让我怎么不急?!”
  师爷噎了噎,伸手把探子打发下去,这才慢慢说:“大人,你先前也说了,他是被朝廷调下来整治匪患的,迟早要走的。他的刀磨利了第一个肯定削的那些匪寨,削咱们头上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既然拉拢不成,强压也压不住,就耐下心静观其变。这最后一招棋还压在手里头,大人切莫乱了阵脚,不然下头的人更是惶惑。”
  道理段荀都知道,只是……
  “可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段荀摇摇头,“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沉默片刻,段荀松开瓷杯,斩钉截铁道:“不行,不能静观其变,最后这一招棋咱们得准备着了,只要薛铖再有异动,就彻底把他摁下去!”
  师爷直到再劝也无用,只能颔首应下,心里却十分不理解段荀为何对薛铖忌惮至此。昨儿还好好的,为何今日一听闻薛铖得了铁矿就暴跳如雷?一个固若金汤的涿州刺史,难道怕一个调任的武将夺权?
  师爷想不透,但段荀心里门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