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女郎妙盈盈的目光,求助般的望向陆三郎。
  陆三郎不动声色,置于膝上的指节轻轻屈了一下。
  罗令妤一顿,脑中灵光一现。她一边慢悠悠地开口要证明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偏向的事,一边揉着额头,步伐趔趄。女郎面色苍如雪,才吐出一个字,便嘤咛一声,跌撞地倒了地,晕了过去。
  而离她最近的陆三郎,一刻不停,扬袖起身。眼睛不便,他却准确地将倒在地上的女郎抱到了怀里,语气关切焦急:“表妹!表妹?你怎样了……祖母,表妹似中暑了。”
  陆老夫人和范清辰等人,齐齐窒息:“……”
  神一般的中暑。
  这出戏,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唱下去的。罗令妤奄奄一息地晕倒在郎君怀中,陆三郎尽职地扮演一个关爱表妹的表哥,一众女眷吩咐人去请疾医,也围住了昏迷不醒的罗令妤。
  范清辰被排他在外。
  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六月天,他目赤如火,心寒似冰。他明明能看出一切粗陋的演戏痕迹,但他根本打断不了这出戏。望着人中那位郎君清隽似玉的侧脸,范清辰眯眸,冷笑:陆三郎……呵,看来表妹这次找上的靠山,不简单啊。
  然那又怎样?
  一切不过是拖时间。他倒要看看这两人能拖成什么样子来。
  ……
  陆昀抱罗令妤回到了“雪溯院”,关怀的人走完了,罗令妤以“中暑”为借口,能够留在陆家。当疾医等出去后,屋中静了下来,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郎悄悄睁开一只眼……她看到了静坐床边的陆昀。
  陆昀幽静坐着,面容明秀,因眼蒙着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罗令妤小心望他。
  他耳朵一动,侧脸看过来,凉声嘲讽道:“人已经走了。”
  罗令妤用锦被盖住口鼻,小声:“多谢雪臣哥哥帮我。”
  陆三郎:“帮你熬过今天,帮你熬不过一辈子。你与人有婚约,还让那人追到了建业。我却是最后才知道。”
  罗令妤听出他语气的不友好。
  她很委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来了啊……雪臣哥哥,你不管我了么?那我怎么办?”
  她叫一声“雪臣哥哥”,陆昀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方才他明面上与范清辰对峙,心中全力忍着暴怒和狼狈。他从未为女子争到这个程度,他从不用被人逼到需要靠口舌诡辩来赢的地步……罗令妤!
  陆昀伸手,在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罗令妤眼泪迸出,敢怒不敢言,只好忍着,委屈无比:“雪臣哥哥,要不我继续装病好了,等你想出办法。你会想出办法的吧……”
  陆昀嗤声:“我为何要帮你?”
  罗令妤一滞。
  陆昀此人装清高装久了,她若是用“你爱慕我”为借口,他必嗤之以鼻,掉头就走,绝不承认。
  她望陆昀半晌,低下眼睛,慢慢从床榻上坐起。她慢腾腾地挪向他,迟疑一下,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他仍然玉山一般动也不动,罗令妤心里尴尬又懊恼,然比起范清辰的威胁,陆昀只是让她尴尬,已经非常好了……罗令妤搂着他脖颈,想撒撒娇,可她心中又不愿在他面前低他一头。
  她婉婉道:“求你了……”
  陆昀侧过脸面向她,鼻梁贴上她娇艳的唇。他忽而轻笑:“就这么求?你会求人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又被他笑,罗令妤心口发颤,搂他脖颈的手指僵硬。她心中恼,想我又不是女妓,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讨好你这么难说话的人?
  郎君坐姿如常,气息却与她相拂。既高贵,又轻浮。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同时存于一人身上,如罂粟般惹人堕落。罗令妤手指拂在他眼睛上的白纱上,不禁问:“你眼睛好些了么,还不能拆纱布么?”
  许是她语气太温柔,抚着他面孔的手指又清凉。气氛如此好,陆昀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与她缠绵着呼吸答她:“快好了……”
  他脸色又忽然一变,阴阳怪气般地问:“你不会也这样求过你那未婚夫君吧?也这样与他说过话?”
  罗令妤:“……”
  她道:“哪用我求人?一贯是他来求我跟他玩。陆雪臣,我身边的追慕者多的是,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
  陆昀冷淡:“廉价的追慕者毫无意义。”
  罗令妤心中骂他一声,想我明天就要昭告天下,让建业追你的女郎们看看,你是如何看待她们的。竟说人“廉价”!
  陆昀又突然问:“你未婚夫君叫范清辰,我字‘雪臣’,你待我不同,是否因同一个‘臣’字?”
  罗令妤:“……”
  目瞪口呆。
  她都没发现的东西,却被陆昀问出来。罗令妤一时觉得可笑,她认识陆昀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字“雪臣”。她到哪里去寻陆昀和范清辰的相似处去?而且那人也不叫‘臣’,人家分明是‘辰’。
  陆昀再道:“待我卸了纱布,我定要看看你的未婚夫君是何等人物,和我是否相似……”
  罗令妤胆大包天地推他一把,恼而嗔:“你有完没完呀?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明明不待见他,你还非一口一个‘未婚夫君’。你说‘他’不行么?你不提‘未婚夫君’这几个字会死啊?”
  受不了他!
  明明不喜范清辰,还总要跟她提这个人。她不提他就提,不断地说……陆昀这醋吃的,范围实在太广。
  ……
  罗令妤真的用“中暑”这个借口,整日不敢出门,就待在屋子里装病。范清辰登了陆家门几次,他上门一次,罗令妤病得厉害一次,跟被他克了似的。范清辰心知肚明,恼恨至极,却也冷笑想看陆家难道还能拖着罗令妤一辈子。
  这些事,偶尔回到家里喝口茶吃口饭的陆二郎陆显也听说了。陆显反应却并不大,只是想起来般“哦”了一声。因他做的那个梦,隐约记得罗令妤好像也有个南阳来的旧识。模糊的也似有“未婚夫君”这个人……然而这人并未掀起什么浪花。至少梦中陆二郎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陆二郎这几日努力回忆自己的梦,记起了六月十九这日,是罗令妤向衡阳王投诚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衡阳王才光明正大般的,罩着罗表妹,认定了她为王妃。
  梦中时间线与现实中的时间线分开又聚起,梦中这个时候,如果陆昀不曾和罗表妹和好,二人还在争吵,那衡阳王确实有机可乘。
  陆二郎想保证的,只是掐断衡阳王这条线,确保六月十九那一日,罗表妹不会去见衡阳王。
  家中事情只是听了一听,知道陆昀帮罗表妹说话后,陆二郎去看了罗令妤一次,就再未去。他有更重要的事,他急于想知道梦里老皇帝的“丹毒”,会不会是个圈套。
  将衡阳王送去宫中的几个道士换下来,陆显在家中待的时间不长。一要忙着办公,二要忙着审问这几个道士。
  这一日的黄昏后,天阴冷,几丝雨飘在天幕下。陆夫人的念叨不管用,陆显得仆从告知事情似有了进展,便撑伞驱车,前往城郊。陆显将那几个道士藏在山里,逼问了几日,今日那几人松口,陆显自然要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到山中,过树林,来到一间茅草屋。在屋外收了伞,天边闷雷轰了几下,陆显撩了撩衣摆上沾着的水,开门进去。屋中只有一盏灯烛,陆显坐下,看对面被绑着的几个道士身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个道士躺在地上,低弱喘着气。
  几日来,自知道这几个道士有问题,这还是陆显第一个过来见人。
  陆显:“如何?说出来,我保你们余生活着。”
  道士中人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说、我们说……衡阳王并不曾要求我们投毒……他就是让我们与宫里的其他道士争宠,让陛下最喜欢我们。”
  “对、对!是这样!陛下喜欢道士,衡阳王就是让我们多炼丹。”
  陆显打断:“他亲口说让你们多炼丹给陛下吃?”
  古往今来,皇帝陛下者求仙者甚多,却从未听过有一人得道。他们这类家学渊博的上流士族郎君,读多了书,更是知道那道士不过糊弄人。所谓的丹药,不知炼出的是什么。陛下不信侍医,却信道士。胡乱吃药下,一命呜呼并不意外。
  而这个“丹药”,就是衡阳王要的……
  陆显语气微急,再次确认:“他真的说让你们多炼丹,多劝陛下吃,是不是?”
  几个道士头昏昏沉沉,听得模模糊糊,他们哼唧中,没有人回答陆二郎。陆显望着,旁边一卫士手里的鞭甩出去,打在几人身上。陆显闭眼,有些不忍看,不愿听。他明明一个清雅郎君,却要听这些……卫士魁梧的身形映在墙上,挥鞭狰狞:“郎君问你们的话没听懂是不是?回答我们郎君!”
  “回我们郎君的话——”
  轰——
  天边闷雷再响,叮咣霹雳间,暴雨划拉掠过天际,浇灌而下。大雨声震,茅屋中道士们的惨叫声高低起伏。山中大雨,雷电交映,气氛实在沉闷。陆二郎有些不自在,止了卫士的鞭打:“罢了,让他们好好回话就是,不要打了……”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回话?几个小人物,他们能知道什么大秘密。陆二郎想知道,直接问我,不是更方便么?”
  舍中几个陪着陆二郎的卫士们一惊,刷刷刷,连续抽剑。陆显猛然起身,转身去看。见门“啪”的从外,被人一脚踹倒,带着一身寒气与雨水,少年衡阳王踩门而入。
  飞电绝光在天,雨似矛戈纵横。电光下,茅屋外站着的一排排卫士,形成一种逼仄而凛然的压迫感。他们最前方,便是持着剑,一步步走进屋子的衡阳王刘慕。刘慕手中剑指前,陆显白着脸向后退。
  陆显:“你做什么?你敢!”
  刘慕:“谁让你发现了这桩秘密呢……我也不想对上陆家,但是陆二郎,你好奇心太甚了。看到不对劲,转头走了就好。为何,要让我看到呢?”
  第66章
  大雨下,少年衡阳王刘慕手中的剑一点点上前,天上雷电霹雳而下,映着少年苍白俊俏、却又神色坚定的面孔。
  其实些许不愿吧。
  并不愿造下杀孽。陆二郎是个简单的文弱书生,虽然总缠着自己推销他那表妹,但也没做过什么惹人厌恶之事。顶多觉得他烦。但是人烦不是错。当知道兄长要害自己,当满天下都像是敌对的时候,等在巷口的那个陆二郎留下的仆从,安抚着刘慕的心。仆从手中的那个灯笼,让刘慕暴戾的心性变得平稳,让他能好好地回到府上。回到府上,自行舔舐伤口,最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想杀自己的皇兄。
  某种层面来说,刘慕甚至感谢陆显。然而、然而……茅屋被刘慕的人马包围,破门而入,刘慕手中剑平直向前,陆显脸色苍白地往后退。陆显焦急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但你要做的事其实我并不在意!”
  他只是想知道刘慕和罗表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有知道了,才能去挽救。梦中罗表妹是可怜的,刘慕却也不得意。没有谁得到最好的结果。他那个梦以他的视觉所见,梦到底是梦,浑浑噩噩的,很多地方都看得模糊。他必须在现实中查探,他才能……
  但是他的话,在刘慕耳中听来,如诡辩一般。少年弯了下唇,嘲讽的:“都到了这一步,何以仍不敢说话?我欲弑君,在陆二郎看来大逆不道吧?”
  陆显:“我知道其中定有误会,定有缘故,你不是那般人……”若衡阳王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这么多次得罪刘慕,刘慕不会只是嫌他烦。若衡阳王是心狠手辣之人,当他以为陈王刺杀他,他的反应不会仅仅是在朝政上针对陈王……
  自己唯一信赖的皇兄,从来关爱他照顾他的皇兄,一切力量来源的皇兄,和普通的和他争帝位的皇室子弟,是不一样的。
  刘慕很悲哀,如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哥哥想杀他,他的母亲还是帮凶,他能信谁呢?
  盯着陆显诚恳的眼睛,看他迫不及待地解释,少年刘慕再次漫不经心:“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现今谁也不信了……你真是太多管闲事,那日到我府上见到那几个道士,虽然心起疑问,但你不要多管,你是陆家二郎,我就当你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么办?你偏偏要弄清楚其中缘故,那么即便你是陆家二郎,我也不得不对你下手了,哪怕与陆家为敌呢……”
  陆显目子猛一缩——与陆家为敌!
  他瞬间想到他梦中三弟去后,陆家的震怒。那时候陆家认定天子是陆三郎事件背后的推手,陆家与天子反目。建业的名门们联起手来与新任天子对抗。双方势力皆未达到顶级,双方皆不愿放开手中权力。正是这样的内耗,耽误了国家大事,让南国陷入北国军队包围……
  难道梦里的陆三郎出事,现实中因他的几次小改变,变成了他出事?
  刘慕注定要和世家决裂?!
  陆显心发沉,刘慕手中的剑已经指上他胸口,冰凉刺骨。他不完全替自己的安危担忧,他还在努力劝:“你不能杀我!我是陆家嫡系子弟,我死了,和普通陆家子弟死了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你瞒得再好,世上也不会有不漏风的墙,陆家一定会知道的。你会被千夫所指,被世家视为敌人。你的前程就此毁……”
  刘慕眸子一眯,听他说什么“世家”,心里更认定这个人不能留了。
  刘慕:“抱歉啊,知道了我这么大秘密的人,要么永远留我身边安我心,要么我送他去死……一个陆家郎君留我身边我是不放心的,我也不可能和你们世家站到同一个利益面去。陆二郎,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是要杀你。”
  他硬下心肠,低下眼,不去看陆二郎恳求的眼神,不去听他辩解的话。他当陆二郎是敌人,心里略微的不忍下,手中剑却握得极稳。话音一了,“刺”,剑锋划破郎君胸前的衣襟,向里刺去,鲜血迸出——
  “哐!”
  忽然,从旁撞来一个卫士,向刘慕往前刺的剑撞过来。这卫士是陆二郎陆显的人,衡阳王到来后,手下将陆二郎跟出来的卫士都擒拿而下。然卫士如何甘心自家郎君身死?今日之难,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卫士都躲不过去。陆二郎活着,会替他们抚慰他们的家人,以陆二郎的品性,家人定一生衣食无忧;陆二郎若是不在了,他们什么指望也看不到!
  此卫士向刘慕手中的剑撞来,威武无比地撞开清瘦的陆二郎。刘慕一怔,抬目时看到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他皱起眉,剑锋一转,本能沉腕下手,这个陡然扑来的卫士就死在了他手中。这个卫士临死前大吼:“保护郎君!”
  屋中被擒的其他几个卫士也如此心态,见有人死了,他们纷纷挣开衡阳王手下的擒拿,反杀而起,一同扑将向胸口渗血的陆二郎陆显。几个卫士提起陆二郎,配合精妙,一人破窗而逃,其余人善后,与衡阳王追出来的手下大打出手。刘慕只一愣神的时候,几个卫士已经护着他们的郎君从窗口跳了出去。刘慕追出屋子,看到电光雨雾中,几道漆黑身影背着陆二郎往树林深处逃去。
  刘慕:“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