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枝独秀
  顾洛雪在一旁发呆,想了半天点点头,感觉秦无衣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来回在房间走动:“你不提我还真没在意,细想娘与你倒是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秦无衣似乎对顾玥婷格外有兴趣,靠在窗边饶有兴致问:“你娘是世家闺秀,你祖父又是当世大鸿儒,你娘自幼在顾恺元身边耳闻目染,品性才情自然出类拔萃,而且我瞧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定有闭月羞花之貌。”
  “算你有眼光,我娘年轻那会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且才貌双全。”顾洛雪洋洋得意,压低声音道,“据说越公当年拜在祖父门下习读时,对娘可是情有独钟,至今也是念念不忘,我就是看在越公对娘的情义上,到了京城才投奔他的。”
  “越南天?”
  “对啊。”
  “难怪,难怪……”秦无衣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淡笑。
  “难怪什么?”顾洛雪不解问。
  秦无衣苦笑一声:“你这脑子当真是不开窍,什么人不好投奔非选越南天,易锦良也是够大度,你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都没与你计较。”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何出此言?”
  “算了,你还是就这样吧,说了估计你也难明白,反正在你心里谁都是好人。”秦无衣示意顾洛雪先坐下,“算算时间,当年越南天拜在顾恺元门下时,易锦良还只是一名执戟长,家境也非显赫又无军功,你娘到底看上易锦良什么了?”
  “说明我娘眼光独到啊,而且还旺夫,我爹自从娶了娘之后便一帆风顺,从执戟长到现在的经略使,可谓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易锦良没这样的本事。”秦无衣摆摆手,“他这个经略使当的连我都看不懂,太后向来谨慎,将岭南各州道交给一个武夫,她也不怕被易锦良治出乱子。”
  “有我娘在,爹出不来乱子。”顾洛雪胸有成竹道,“不过听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爹能官拜经略使,我娘应该算是居功至伟。”
  “易锦良出任经略使与你娘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太后器重娘,自然也会对爹另眼相看。”
  秦无衣眉头一皱:“太后见过你娘?”
  “见过,那时先帝还在位,太后还是天后,我记得那还是上巳节,爹入京面圣也带上了我和娘,而有诰命的家眷被太后召入后宫赏花赐宴。”顾洛雪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娘当时是五品令人,也在被邀之列,我也有幸随娘一同入宫。”
  “你娘才五品诰命,在被邀请的人中估计连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是从何被太后器重?”
  “你别看我娘弱质纤纤,她可是少见的奇女子,人前温柔体贴,温婉可人,可内心刚烈,聪慧机智,我娘可惜是女儿身,要是男子定是定国安邦的良才。”
  秦无衣越听越好奇:“太后几乎每年佳节都会例行召见诰命夫人共聚,好多人估计太后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娘又是凭什么脱颖而出?”
  “赏花。”
  “赏花?”
  顾洛雪娓娓道来,太后喜花圃,在上苑建有一座花间,里面栽种全是各地进贡的奇花异草,都由太后亲自细心打理,侍奉的宫女和宦官都百般小心,有半株枯萎凋谢便会被治罪责罚,因此平日除了太后之外,任何人都不敢涉足花间。
  那年上巳节,太后兴致大发,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赏花,恰是百花争春,花间内姹紫嫣红,群花争芳斗艳,好多齐花都是顾洛雪第一次见到,据说都是西域诸国精选的名贵花种。
  太后一时兴起,称百花争艳难决花魁,便让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各选一株在酒宴上斗花,胜出者将有重赏。
  “依诰命品阶高低,先行去花间挑选的是一品国夫人,带回一株绿叶黄花的芷兰,其香清淡,冷艳芬芳。”顾洛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这位国夫人倒是有眼光。”秦无衣也不由赞了一句,“芷兰花型在百花之中并不出众,胜在其意雅妙,芷通芝,芷兰是蕙芷的简称,不但慧心独具而且芝兰有秀,古人赞此花有王者之香能众领群芳,国夫人选芷兰其实是以花喻人,太后见到定会大悦。”
  “你居然对赏花之道也这么熟悉,我真怀疑到底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顾洛雪言语中流露出钦佩,“不过和你所言一样,太后见到国夫人带回的芷兰后顿时喜笑颜开。”
  “然后呢?”
  “第二位去花间的是几位二品郡夫人,当时还是左卫上将军的李群家眷带回一株芍药。”
  “李群为人低调内敛,看来并非是装模作样,就连家风也自矜有有度。”
  顾洛雪不懂:“一株芍药怎会让你联想到李家家风上?”
  “芍药还有一个名称叫江蓠,江蓠将离,古人借助这样的谐音委婉地表达心中的思念和不舍。”秦无衣娓娓道来,“李群家眷选芍药并不求在斗花中独占鳌头,而是借花喻情以示在宫外对太后的思念之情,与世无争倒是颇有李群家门之分,太后见到此花,虽不及芷兰惊艳但定会明白其意,想来对这位郡夫人定是赞赏有加。”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小,见到那位郡夫人献芍药没太在意,可太后见到此花后和你所说一样,笑不绝口还让郡夫人常进宫走动。”
  “其他人都选了什么花?”
  “和李将军一同前去的是裴相的令慈,从花间带回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
  秦无衣一听便淡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洛雪不解。
  “听闻裴李两家有世仇,虽同殿为臣但私下交恶,看来传闻非需,就连斗花消遣也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不就一株牡丹,怎会牵扯到裴李两家的恩怨上?”
  “裴炎的令尊曾随太宗征伐薛举,结果在浅水原被围最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薛举为炫耀武功,收集唐军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成墙,以封土筑成高冢,裴炎的令尊尸骨就在高冢之中,事后李承载上疏太宗,指摘唐军之败全然败于裴炎之父违抗军令,以至于事先制定好的攻伐计划功亏一篑,太宗采纳李承载所言,罢免裴炎之父官职,自此裴李两家水火不容。”
  顾洛雪还是不明:“此事我也听爹提过,可与赏花有何关联?”
  “庭前芍药妖无格,惟有牡丹真国色。”秦无衣脱口而出,“此诗是说芍药即便再妖艳也无风骨,只有牡丹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裴炎之母借花暗讽李家欺世盗名,而且芍药有花中之相的美誉,但牡丹却是花中之王,裴炎之母故意挑选牡丹是为强压李家一头。”
  顾洛雪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太后见到那株牡丹一时哑言,好半天才笑出声,但未对其牡丹和芍药点评,只是让二位诰命夫人可随时进宫相聚,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羡艳无比,我还以为是她们挑选的花让太后称心如意,原来是太后不想厚此薄彼,对两人一视同仁。”
  顾洛雪继续说道,随后其余的诰命夫人各自去花间挑选了花,有繁星似锦的杜鹃、凌波仙子的水仙、花中娇客的茶花,当然也少不了秀雅不凡,古香自异的梅花以及凌霜绽妍的菊花,还有好多珍奇的花种顾洛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你既然懂花,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四品硕人,选了一株红润娇美的木槿花,可太后一见此花顿时眉眼不悦,听说赏花之事后没多久,这位夫人的郎君就被贬罚到塞外。”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我专门去查过,古诗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便是木槿花,那位夫人献此花明明是赞颂太后芳华绝代,可为什么太后会暗自生气呢?”
  “木槿花虽说艳丽无边,可此花花期甚短,舜既是瞬,刹那芳华只在一瞬,又有哪位女子希望自己容颜如花般凋谢,此举落在太后眼中自然心里万分不悦。”
  “哦,原来错在这个地方,当年我还以为只是寻常赏花,没想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多门道。”顾洛雪喃喃自语。
  “你娘当时只是五品令人,按品阶她该是最后一批选花的吧?”
  “娘生性淡泊,从不与人争高低。”顾洛雪点点头,“她非但是最后一批而且还是最后一位去花间选花的。”
  “花色艳丽的或者花语吉祥如意的差不多都被前面的人挑选完。”秦无衣饶有兴致问道,“你娘选的是什么花?”
  “我娘连选的机会都没有,我随娘来到花间,宫女告之苑中只剩最后一株花无人问津。”
  “什么花?”
  顾洛雪不以为然:“琼花。”
  秦无衣听到花名愣住,抽笑一声:“你娘还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顾洛雪皱眉:“我娘当时在花间听闻只剩琼花时也是你现在这副表情,我见那琼花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自古都有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美誉,可为何你与娘听闻此花反应如此之大?”
  “花是好花,琼花风姿淡雅,风韵独特,琼者美玉也,以玉比花可见此花的出类拔萃,每逢花期,琼花烂漫美不胜收。”秦无衣叹息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若以琼花喻人,此花便是百花之中最艳丽也是最凄美的花,前朝帝王隋炀帝为观琼花三下扬州,为一睹名扬天下的琼花风采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以至败了帝业,琼花本无罪,却因隋炀帝被视为亡国之花。”
  “亡国之花!”顾洛雪大吃一惊。
  “前面那位诰命夫人阿谀奉承,只是因为选的花触了太后霉头而被降罪,你娘要是把琼花献给太后,往小了说是你娘贬损太后昏庸无道,往大了说你娘就是有损国运,无论是大还是小,你娘即便有命活着离开皇宫,易顾两家事后也难免会被太后针对。”秦无衣眉头比顾洛雪皱的更紧,“你娘已无花可选,她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顾洛雪像是明白了一切:“败也无花,成也无花。”
  这次轮到秦无衣茫然:“什么意思?”
  “我娘让我去请太后移尊花间,并让我向太后禀明,赏花决魁已有分晓,太后只要到花间便能明白。”顾洛雪心悦诚服说道,“太后听闻后很是诧异,只有太后才有权最终定夺花魁,而我娘语出惊人反而让太后好奇,便率众位诰命夫人前往花间,到了之后所有人全都吓得花容失色,就连太后也气涌如山。”
  秦无衣更加诧异:“你娘选了琼花?”
  “不,我娘将花间所有花圃一并剪除,惟留一株琼花。”
  “你娘毁了花间,为何没因触怒太后而被问罪?”
  “因为娘对太后说了一句话,太后转怒为喜,非但没有责罚治罪反而钦点琼花为花魁,那次赏花我娘也因此一鸣惊人,拔得头筹。”
  “她说了什么?”
  “百花争鸣不如一枝独秀,花间惟剩琼花,再无其他群芳与之相争,花魁自然一目了然。”
  “妙啊!”秦无衣面露赞色,“若是我也会如此,与其选与不选都是错,还不如置死地而后生,你娘这般气魄世间男子都为少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易锦良为什么能平步青云当上执掌一方的经略使。”秦无衣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没错,你娘的确是旺夫,易锦良能成为封疆大吏,你娘居功至伟。”
  顾洛雪有些疑惑:“就因为赏花的事?”
  “你可别小看了那次赏花,你娘敢冒着杀头的罪剪毁百花,此等眼界与勇气实属罕有,她对太后所说那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先是以花喻人,太后何尝不是平定后宫群芳,一枝独秀得李治三千恩宠于一身,其二,寻常英杰需时势方可应运而生,而太后却是英雄造时势,她凭一己之力成为与李治并驾齐驱的人,就如同那株琼花,即便声名不显同样也能傲视百花,你娘此举让太后看见了自己,她视你娘为知己,她能放心将岭南道经略使交给易锦良,并不是因为相信易锦良,而是……”
  “太后相信的是我娘!”顾洛雪这才明白一切。
  秦无衣笑意深邃:“看来我是小看了你娘,她虽是女儿身却有指点江山之才,恐怕这就是她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你爹的原因。”
  “我娘选爹当然是两人情投意合。”
  “固然有情感的原因,但并不是全部。”秦无衣摇头。
  “还有其他?”
  “你娘成就了易锦良,反过来易锦良也成就了她,两人各取所需,只不过易锦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我不太懂。”
  “论才智你爹资质平庸,非堪重任之辈,论将帅之才你爹多为纸上谈兵,再论武学充其量算是三流,可你娘却有经纶之才,我见她与你切磋剑术能窥其武学已入臻境,经武纬文的奇女子为何偏偏要选一名平庸之辈呢?”
  “你当着我面这样贬低我爹不太好吧。”顾洛雪埋怨。
  “易锦良是有福之人,我羡艳还来不及呢。”秦无衣淡淡一笑说道,“明明碌碌无为却富贵双全,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易锦良这般造化,这也是你娘非凡之处,易锦良连璞玉都算不上,却硬是被你娘雕琢成了绝世美玉。”
  “我知道娘不输须眉,但却也不至于向你说的那样厉害吧。”顾洛雪都有些不敢相信。
  “知道易锦良在你娘眼中是什么吗?”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什么?”
  “琼花!”秦无衣掷地有声道,“易锦良本无可取之处,但因为有你娘从旁提点,可让他从平庸之人变成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这才是你娘的可怕之处,易锦良今日所有的成就实则都是你娘的,她成全了易锦良,同时也成全了自己,幸亏她不是男儿身,否则这世上又会多出一名枭雄。”
  顾洛雪抿嘴:“你到底是在夸我娘还是在贬损她啊?”
  “当然是夸她,之前我还在想妖案后如何保你周全,现在看来我所虑完全是杞人忧天,有你娘在相信你定能全身而退。”秦无衣长松一口气,刚浮现在嘴角的轻松忽然随着他目光收缩而深沉,“该走了。”
  “走?去哪儿?”
  与顾洛雪的闲聊并未让秦无衣的视线移开过东厢房,白天时易锦良下达在后山布防的将领,可东厢房四周的警戒并未解除,要么是易锦良有完全把握能抵御妖物袭击,要么就是还留有后手。
  秦无衣更相信是后者,所以一直在留意东厢房的动向,果不其然,入夜后东厢房的门被打开,屋里的人在数名军将护卫下疾步下山。
  妖物是冲着东厢房里的人而来,要搞清妖物的意图和目的只需跟着房里的人便可,秦无衣带着顾洛雪紧随其后,看见那人在山脚上了马车,随行保护的只有四名军将,这印证了秦无衣的推想,易锦良将大部分人留在山上是为了迷惑妖物,好让马车上的人能安全转移,由此可见车内的人来历非同小可,可以让易锦良不惜亲自留下为其掩护。
  夜色正浓,马车在官道上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疾驰,秦无衣和顾洛雪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秦无衣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眉头微微皱起。
  顾洛雪觉察有异:“怎么了?”
  “他们好像是打算要离京?”
  “有何不妥?”
  “易锦良千里迢迢才将马车中的人护送到此,虽说意图不明但大致能推测车上的人目的地是在京城。”秦无衣疑惑不解道,“可为什么突然又要离开呢?”
  “昨晚妖物突袭,可能是爹见识到妖物的厉害,没有把握与之抗衡,为确保车上人的安全,才迫不得已送其离开。”
  “说不通。”秦无衣摇摇头,“易锦良带了百余名精锐一同入京,此举唐突冒失,易锦良愚钝情有可原,可他身边还有你娘,断不会让他做出僭越之事,可见此事入京易锦良除了找你之外还肩负着其他使命,甚至一意孤行没听你娘的劝阻。”
  “爹向来对娘都是言听计从啊。”
  “那就更能说明,此事在易锦良心里异常重要,甚至让他不惜违背你娘的谏言,可问题是,易锦良在岭南,虽对京城妖案有所耳闻,但他凭什么就确定此行一定会受到妖物的狙杀呢?”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易锦良带来的都是能征善战的精锐,可见此行他事先就做好了死斗的准备。”
  “你是说,爹事先就知道会有妖物出现?!”顾洛雪一惊。
  “关键是易锦良是怎么知道的?”秦无衣夜眼目不转睛注视前方马车动向,“最奇怪的是,易锦良既然有全盘计划,做好与妖物相拼的准备,为什么临战之前却不战而退?”
  顾洛雪:“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爹,可你说他什么我都能认,唯独临阵脱逃这个我不苟同,他征战无数即便多次险象环生也不曾有溃逃之举。”
  “易锦良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力战不退也算是一名英豪,可越是这样就越奇怪,当年大非川之战,他战至一兵一卒,宁可以身殉国也不退寸土,可见其性刚烈,可现在还未与妖物交手,他便先认输妥协,这不像是易锦良的性情。”秦无衣眉间皱出川字,“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是被我忽略掉的?”
  “会不会爹另有其他部署,可能……”
  顾洛雪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秦无衣抬起手,神色凝重环顾四周,随即鹞鹰尖锐的啼鸣划破沉寂的夜空,顾洛雪已习惯了这声鹰啼,知道那是代表危险逼近的警告,手立刻握紧月渎,可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和从林间缝隙明灭的月光外并没觉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一、二、三……七!”
  秦无衣嘴里吐出数字,顾洛雪顿时警觉起来,这些数字不是代表人,因为没有人会让秦无衣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
  七只妖物!
  但顾洛雪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妖物。
  一抹比月色还要冰冷的光芒从顾洛雪眼前闪过,麟嘉刀已握在秦无衣手中,能让秦无衣持刀应对的东西足以让顾洛雪感到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