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再次警告道, “子弹可不长眼, 你最好能老实地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话还没说完,毛桃便突然助跑了起来。江昭阳一笑, 冷冷道:
  “麻醉。”
  三发强力麻醉弹伴随着细微的破空声瞬间正中毛桃的脊背,可他爬房的动作却丝毫未减。
  “江队……”颜以冬不禁有些焦急。
  江昭阳朝她摆了摆手,“硫喷妥钠还没发挥作用。”
  从麻醉弹破空的那一刻起,江昭阳就已经掰着手指默算着时间, 不过一秒过去了, 两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 毛桃已经跑到了屋脊的中段, 动作却一直没有迟缓的痕迹,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终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向仓鼠打了个手势。
  八支95式自动步枪的射击声瞬间撕裂了佛手坪山色空濛的沉寂。
  同时伴随着射击声响起的, 还有秦玉撕心裂肺的哭喊:
  “毛桃……”
  “毛桃……”
  “毛桃……”
  这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在枪声的戛然而止后,更加凸显出一种绝望的凄凉。秦玉神色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看着全身布满了弹孔的毛桃,不禁用手捂紧了嘴巴,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她如同呓语般问道。
  就在江昭阳恍神的瞬间,她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朝浑身鲜血的毛桃飞奔而去,不过她还没跑两步, 就被江昭阳从后面钳住了手臂。
  “你不能过去!”他霸道地命令道。
  “你……为什么要开枪打它?它……它是好人啊!”秦玉语无伦次地质问道, 随后把白·皙的拳头狠狠地捶向江昭阳的胸口。
  江昭阳一直站在原地, 任由她拼命发泄着内心的愤怒,而房顶的毛桃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又突然动了起来,甚至奔跑的速度比原来还快,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间里,它已经从古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朝燃烧的木塔狂奔而去。
  鲜血像雨后的泉水一样从它的体内喷涌而出,刚才还挂在它后背的麻醉弹的弹壳也随着它的动作全部脱落,掉在了地上。
  “江队……”颜以冬惊讶地喊道。
  “咦……”连仓鼠也突然慌了神。
  这时木塔的底部也基本已经燃烧殆尽了。
  “轰隆……”
  伴随着木塔巨大的倒塌声,塔刹部分也突然掉落了下来,融进了地上那团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焰里。随着火星飞溅,烈焰燃燃,塔刹上早已没了陈瘸子的影子,只剩毛桃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大火前。
  它突然转过身来,把视线聚焦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正趴在江昭阳的怀里,兀自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捶打着他的胸口。
  这时,江昭阳突然抬起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耳语道:
  “小玉,它在等你……”
  秦玉蓦然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看着江昭阳,随后她草草擦了擦眼角,转身向后看去。
  毛桃还是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大火前,摇摇晃晃地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在秦玉转身的瞬间,它突然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部位,随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毛桃……毛桃……”秦玉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向它走去,脚步趔趄,嗓音疲惫。
  毛桃身影一晃,忽然跪倒在地上。
  江昭阳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麻醉弹终于发挥作用了,谁知它在跪下之后,突然间四肢伏地,朝秦玉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偌大的山谷中,只剩下秦玉伤心的呜咽。
  毛桃在顿首之后,用左手拄地才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它的嘴唇突然动了两下,然后便转过身,一下跳进了身后的烈火里。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一个伟岸的黑影盘膝而坐,它把左手放在两腿之间,把绑在右手上的柴刀插入了膝前碎裂的石板缝里,宛如一尊已经涅槃入灭的等身活佛。
  江昭阳在目瞪口呆的同时,隐隐地听到站在他身边的颜以冬喃喃念道: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他知道,那是她曾经解释过的“佛教三法印”的内容,只是不知道同眼前的画面有什么关系。不过比起这个来,他更关心的是刚才毛桃的口型。因为他觉得,毛桃刚才肯定是说过什么,否则秦玉不会在瞬间崩溃,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它刚才说的什么?”江昭阳问。
  颜以冬扭过头,江昭阳才发现她早已泪眼婆娑。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问:“它刚才说什么了吗?”
  “你……”江昭阳无奈地撇了撇嘴,“你哭什么呢?”
  颜以冬用手拢了拢粘在泪渍上的长发,“我哭是因为它刚才在火中结了个印,那个印本来的姿势是左手手掌朝上,置于双·腿之间,右手覆于右膝上,以指尖触地,可是……它没有右手。”
  颜以冬说着又哭了起来,江昭阳出神地回想着毛桃最后的姿势,它是把柴刀插·进了右膝前的地板上。
  “这是结的什么印?”
  “释迦五印中的降魔印,无论是它活着……还是死去,它都不许任何人再伤害她。”
  颜以冬用手指不断抹着从眼角涌下的泪水,留下江昭阳一个人面对着这滔天的烈火出了神。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们一直以来的努力,都错了吗?”
  “这个熔身在烈火中的猩猩,难道真的成佛了?”
  ·
  当天夜里,当地的刑警想要对秦玉立即展开审讯,却被江昭阳一口回绝了。
  “因为案件的特殊性,这次审讯由我们国家安全部全权处理,上级已经批准了。”
  江昭阳既然提到了“上级”,当地的刑警也不敢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在特种大队的守卫下,江昭阳对秦玉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审讯。
  这次审讯既不严谨,又不严肃,因为搜身、笔录、录音,什么准备工作都没进行。只有江昭阳,颜以冬和秦玉三个人分坐在两张床·上,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温暖的“炉边谈话”。
  “小玉,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从这里离开之后,都去了哪里,怎么找到陈雷的,又怎么抓到陈瘸子的?”
  秦玉看了看他,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渍,许久之后,她才神色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非常细致地把所有的情况都交代了一遍。
  情况大致同江昭阳的猜想类似,她一心想要报仇,对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展开了大清洗。
  “陈雷到底是谁动手杀的?”江昭阳确认道。
  “毛桃动的手。”
  “你没参与?”
  “是我让它动的手,这……算参与吗?”
  江昭阳微微愣了一下,“算。他的头呢?”
  “被毛桃丢进火里了。”
  “是木塔的那场火里?”
  秦玉点了点头。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
  秦玉抬头看了江昭阳一眼,冷冷一笑,“哥,如果你是我的话,你还会想待在这里吗?”
  江昭阳忽然间明白了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歇斯底里和丧心病狂。
  “你逃走的时候,是他把你抓回来的?”
  秦玉这一次终于没有摇头,而是像一个孩子渴望得到夸奖一般语气软弱,小心翼翼地问:
  “哥,那你说他该死吗?”
  颜以冬不禁打了个冷颤,她不自主地看向了江昭阳,本以为他会老练地跟她大讲国家政策和法律常识,没想到,他只是铁青着脸,语气极淡地回答了一个字:
  “该!”
  颜以冬不禁又打了个冷颤,而江昭阳闭上了眼,沉默了一会,随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红双喜,用力地抽了起来。
  一支烟抽罢,他才继续问道:
  “一个黑猩猩就算站起来最高也不过一米七,毛桃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大?”
  秦玉低头想了想,最后表情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尺八呢?你们吹过吗?”
  秦玉皱了皱眉,“什么是尺八?”
  “一种……外形和笛子很像的乐器。”
  秦玉继续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
  “那晚上你没听到过有人在山谷里吹奏它吗?”
  秦玉低头仔细想了想,最后表情不解地摇了摇头。
  江昭阳表情一滞,眉峰锁起,整张脸变得像雨后的山峦般低沉。
  “十几年前,在毛桃被活埋的那个晚上,你几岁?”
  秦玉微微一愣,“那时候我还小,有四五岁吧。”
  “它……是你挖出来的?”
  秦玉立刻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
  “对。”
  “挖了多久?”
  “一夜。”秦玉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莫名的苦笑,眼角又有些泛红。
  “用什么挖的?”
  “一个……小铲子。”
  “什么材质的?”
  “铁的。”
  “中间没想过放弃?”
  “哥,如果你唯一的朋友突然被人活埋了,你会……放弃吗?”
  江昭阳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拿针刺了一下,他的眼前又不禁浮现出十几年前的那张笑靥来。
  他停了停,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但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
  秦玉沉默了一下,随后表情温柔地一笑,语气认真地回答道:
  “哥,我知道,世间一切,为我所用,非我所有。但是啊,如果一个人拥有得太少,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仅有的朋友丢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就是那种你只要再后退一步,一切都会万劫不复的感觉。”
  秦玉停了一下,抹了一下眼角的清泪,继续说道:
  “哥,所以当时再小我也知道,我不能停,我必须要把毛桃刨出来,因为就算我曾住在地狱里,可我依旧不想坠入深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