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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
  清晨六点的葡萄田里, 呼吸都需要勇气。明逾已穿戴着酒庄配置的工作围裙和手套站在收采机上剪挂枝, 全机械设备不适合采摘结冻的葡萄串, 而采到的果实还要再人工甄别一番, 将霉腐的果实去除,这些都需要参与冻酒酿造的人付出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上午九点,趁果实上的冰霜完好, 及时进行轻柔压榨。伯奈柯酒庄保持零下七度的压榨标准,葡萄里的水分结冰,与果实上的冰霜一同被剔除, 榨出的汁液更加浓厚纯粹。
  第一批葡萄浆液备好了, 加入酵母, 等待酒桶内部那秘密而奇妙的变化。
  “要多久?”明逾问。
  比她早到一周的来自德国北部的志愿工卡尔耸耸肩, “三到四个月。”
  “这么久吗?我以为跨年时可以酿出来。”
  “普通的葡萄酒几周可以发酵好,冻酒是要这么久的。”
  明逾听他说着,目光却被窗外的一幕吸引, 小伯奈柯满脸都在笑着,一个中年男人向他走去, 看着有些面熟,明逾确定自己没有对德国人产生脸盲, 是那天小火车在小镇停靠时, 握着咖啡系着围巾的那个男人, 他走过来, 两个人自然而亲切地吻了吻, 原来是小伯奈柯口中的“伴侣”。
  真好, 明逾想。
  可她却不再憧憬爱情降临到自己身上,那些跌跌撞撞后仍保留的憧憬,想必还是因为不够沧桑。她曾用最酷的语气对江若景说:我要喝杯牛奶,难道非要去养头奶牛?可随后,当她置身草场,当阳光普照,她还是满怀欣喜地做起饲养员。
  如今呢?如今她看着别人草场上悠哉乐哉的场景,只微微一笑,不再说狠话,只心里明白,有些幸运自己承受不起,而做饲养员真的很累,罢了。
  她想,这一年大概为“沧桑”注入了最后一滴水,划完了最后那一撇,让它成为了“沧桑”。
  “他俩很甜蜜对吧?”身旁的志愿工打断了她的思绪。
  “嗯?”明逾回过神,“啊,对,他们看起来很有默契。”
  “二十年了。”志愿工笑道。
  “二十年?”
  “我每年都来这里帮忙,和他们也算是朋友了,芬恩和凯勒在一起二十年了,芬恩,哦,就是小伯奈柯先生,做人与做酒一样。”
  江若景也不再是那头等爱的奶牛。
  澳门真暖和,她感慨,肯特推着两只行李箱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江若景的母亲。
  “妈,走快点啊~”她回头喊道。
  这趟她与肯特拿了假来澳门,说带母亲来玩玩。在酒店安置妥当后,她与肯特倒先出了趟门,在一楼赌场大显身手。江若景从未进过赌场,这次来之前先恶补了一番,肯特虽玩过几次,可也只是游戏性质,从不是什么高手。可就这么一趟,两人就赢了十万澳币。
  江若景兴奋到两颊发红,过了好阵子才想起被丢在楼上房间里的母亲,这便拉着肯特回房。
  两人走过一排品牌店铺,江若景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往电梯口走,肯特倒是拉住她,“要不要逛逛?”
  “逛什么呀?这才拿到手多少钱!”
  “哦唷,买个东西嘛总买得起的。”
  “拿你银行卡刷啊,这个钱说好了让我妈拿去存的。”江若景对他白了一眼。
  “你怕什么,澳门这几天算什么?几十万的开户钱而已,大钱都在后头呢!”肯特露出嫌弃的表情。
  江若景不再理会,澳门五天拿五十万,这钱,说好了存进她母亲户头,她才不让肯特揩油。
  四点的天就已黑了。
  在黑夜漫长的地方,光亮总是异常可贵;在冬日漫长的地方,夏日总是一瞬而过的短暂福利。
  在孤独主导的人生,陪你走过那么一段路的人,便是你的光和夏天。
  就像酷寒中酿造出的冻酒。
  明逾跟在小伯奈柯后面,看他打开酒池上的龙头接了一小杯,那是上周发酵的酒,小伯奈柯在检查它的甜度、酸度,发酵的各种数值,边检查边对学员们讲解。大家也都跟着他接了一小杯来品。
  今早收来的葡萄琼浆已在另一只酒池里开始发酵,小伯奈柯从旁边走过,拍了拍钢桶,回头对明逾笑道:“期待吗?”
  明逾也笑了,点了点头,“不过要再等几个月才能知晓它的味道,如果可以,到时烦请你给我寄一瓶。”
  “这是你酿的酒,我一定为你存一瓶,”小伯奈柯耸耸肩,“你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款酒瓶。”
  一天的工作结束,小伯奈柯将明逾带到一个储酒的房间,蓝光里,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的酒,再望向远处,还有各种造型的空瓶。小伯奈柯走过去,指着一排细长形的酒瓶,“这些都是盛放冻酒的瓶子,你可以挑一支。”
  明逾眯起眼,虽然都是细长的瓶身,设计却各有不同,她挑了瓶有棱有角却线条优雅的,“就它吧。”
  “好眼光。”小伯奈柯点点头,抽出那支瓶子,瓶身上贴着一方磨砂黑色的标签,标签是空白的,只在底部中间印着伯奈柯酒庄的立体银色徽章。
  小伯奈柯又从旁边抽出一支特制的笔递给明逾,“想好这瓶酒的名字没?”
  明逾的脑中瞬时涌入无尽的念头,思绪太多,反而接不上话。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写在上面,到了四五月份这里面就会盛满淡金色的美酒,它就是你的了。”
  所有的念头在一瞬间汇成两个字,明逾拔了笔套,左手端端握着酒瓶,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着:西林。
  和酒庄徽章一样银色的小楷,清冷秀丽地上下排列,又在下面签下日期,葡萄是这天摘的,酒是这天酿下的,“西林”在这一天有了生命。
  “真好看,”小伯奈柯端详着那酒瓶,“可以问问是什么意思吗?”
  明逾笑了笑,“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她。”
  她念她,也怨她,但在这个被幽蓝笼罩的时间与空间里,她感谢她终是一个美好的人,自己的怨与念所在,那萦绕心头千百日夜的,终是一个美好的人,这是一种幸运。
  那个美好的人刚刚和西索的dtm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会议定在26号,地点在大迈西边,与西索紧邻的边陲小城,陈西林作为美国公民,又是国防部五角大楼项目的投标人,非常注意不踏进西索国界。
  距会面还有两周,约完了这单事,“珍奇岛”的资金有了着落,她又动身去海城,日程排得满满的,圣诞与新年都会在异乡中度过,圣诞将在海城去大迈的飞机上,新年则在德国的伯奈柯酒庄,她答应了曼菲洛安排的跨年旅行,那是她给自己放的假。
  海城也开始有圣诞的气息了。行政总监见陈西林回来了便赶紧约见,“陈总,今年的跨年爬梯还订外滩x号怎么样?”
  陈西林放下咖啡杯,“你安排就好,你最了解大家在这方面的喜好,哦,今年跨年我不在海城。”
  “啊?”行政总监这一声拖得五味杂陈,老板不在是好事,自由,可老板不在大家又表现给谁看?想想又挺没意思,“也就还有十来天了,陈总不在海城安顿两周吗?员工们也盼着能和您在工作之外的场合聚一聚呢。”
  突然打感情牌,陈西林倒真觉得过意不去,“抱歉啊,辛迪,我今年答应了一个合作伙伴去欧洲跨年,那之前要去非洲出趟差,我走之前会请海城的各部门负责人聚一下,你看怎么样?”
  “嗯……”行政总监想了想,“可以问问您几号动身吗?”
  “25号飞。”
  “那这样的话,我们今年的全员爬梯就挪到平安夜,趁陈总在,我们一起庆祝一下,”辛迪眼珠一转,“我觉得这样更好,每年跨年夜都有人想跟另一半单独过,我们就挪到平安夜吧!”
  事情讲定,陈西林看着行政总监的背影,微微一笑,行政的工作想必也不容易,对上对下都得让人欢欣。
  再过两日,江若景也从澳门度假回来了。
  客户体验部的主心骨回来了,大家簇拥着她分好了礼物,江若景刚要进小办公室,偏身一看,走廊那头陈西林办公室里落地窗的百叶窗开着,她也回海城了。
  这便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正巧秘书不在,她也就不客气地敲了敲门。
  陈西林抬起头,“哪位?”
  “我~啊~”
  陈西林微微皱了眉,“请进。”
  江若景进了门,也不再往里走,倚在门框上,“lynn,你瘦了。”
  陈西林也就笑笑,“谢谢关心,找我有事吗?”
  江若景想了想,“lynn,你爱赌吗?”
  “不爱赌,但赌过,”话说到这里,那个炎炎夏日,黄沙升腾的公路瞬时涌进心间,陈西林几乎要甩头,将它甩走,“怎么?听说你去了趟澳门?”
  江若景笑了起来,那讳莫如深的笑在别人看起来是那么没有必要,“是啊,lynn,我去赌了个大的,好开心~”
  陈西林不由皱了皱眉,“开心就好。”
  江若景离开了门框,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留下来过节啊。”说完也没等回复便走了。
  陈西林听着那高跟鞋“哒哒”的声音,抱起手臂,这番对话让彼时那不忍翻起的记忆涌现出来,挥之不去。
  take care…take care…take care…
  这是她当面对明逾说的最后一句话。
  干燥灼热的空气,肆意翻腾的黄沙,陈西林的车从天使之城一路往东北,穿过灼人的沙丘与荒芜,突破身体的临界……朝霞将远处的天撕开一大片血淋淋的伤口,团团红色的云就像浸了血的人体组织在天空翻滚……沙漠中那座著名赌城独有的、有今天没来日的狂欢气质,一掷千金的发泄……
  是啊,她不爱赌,却在那天赌气似地挥霍了辛迪们或是江若景们两年的薪水,谁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人若失意就会一直往下跌,触底才能反弹。
  ……
  睁开眼,江若景倚着门框两三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勾出了她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回忆。好在时间它公平地流逝着,治愈着,那天在电话里,明逾听起来还不错。
  陈西林收拾了心情,抬头去看监控,鼠标转了转,转到江若景的房间,很久没观察她了。这个女人工作起来也蛮拼的,自己这才刚收拾好情绪,她那边早已在电脑前坐定,一丝不苟地研究着三阶图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配了副眼镜戴着,看上去俨然不似刚才那个倚门框的轻佻女人。
  各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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