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众夫人齐齐起身,叉腰行过了福礼,便听上首一个年少妇人的声音:“有劳诸位夫人等候,快快免礼,坐,大家都请坐。”
  夫人们落了坐,细细打量,便见上首坐着个穿月白色素面妆花褙子,下系着同色白褶裙的小妇人,白玉耳坠,白玉钗,白玉孔雀簪,通身上下皆素,却又笑的十分喜庆。诸夫人相互传个眼色,那眼神自然意味非常:亡国契丹的公主,能歌善舞,据说还体质非常。
  自然了,一想到体质二字,她们自然又要腹诽一遍姜后姜映玺,赐秘药给丈夫的妃嫔们,以致于大历断了龙脉。江山如今要落到永王府了。
  有个生的特别喜相的夫人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只怕世子妃贵人多忘事,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家老爷在朝做尚书右丞。”
  如玉一目扫过去,瞧着这肚子圆乎乎矮胖胖笑的十分喜庆的朱夫人,暗道你家姑娘与我大伯哥打情骂俏时,我就在隔壁听着了,怎能不记得你。
  她道:“怎么能不记得,甜甜姑娘如今可还好?”
  尚书右丞**家的女儿朱颜,恰是替姜后往宫里度过剥了皮的狸猫的那位。后来大约还是张震保了她,姜后竟没要了她的命。
  朱夫人一听甜甜二字,脸儿簌簌,连声道:“很好,多谢世子妃记挂!”
  关内侯周野在朝为御史台中丞,总辖监察院,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其人与宰相姜顺对抗多年,刚正不阿,无论于朝廷还是于诸公爵府,关内府都特别重要。
  关内侯夫人陆氏起身笑问道:“但不知永王爷身体如何。”
  如玉笑道:“父亲身体很好,多谢诸位挂怀。”
  陆氏道:“老王爷的身体健康关乎朝局,我家老爷惦念不已,所以遣我过来问问。以他的意思,老王爷若身体康健,很该出来主持大局。毕竟三朝元老,如今朝中诸大臣,皆在翘首以盼。”
  永王府基业由张登筑起,如今膝下四个儿子加两个侄子眼看就要逼皇帝篡位,这陆氏得丈夫之命前来,大约是想亲自面见张登,以先帝待张登的恩情,劝退张震咄咄欲出的篡位之举。
  有朱颜父亲那样的墙头草,就有关内侯周野这样一心为朝,为民的忠臣。如玉颇为欣赏那关内侯夫人,倒与她多聊了两句。
  对坐着喝了几口茶,那朱夫人又道:“如何不见王妃出来,不见尊府大夫人出来?”
  姜璃珠和周昭,以这些夫人们八卦而又好奇的眼光,也想看看究竟谁会坐上皇后之位。
  如玉笑道:“母亲与大嫂皆有事在忙,诸位的问候之意,我必定会转达给她们。”
  另不知谁家一个夫人也是笑着附合道:“当初花剌公主占了尊府大夫人的正妻之位,我们皆看在眼中,无不义愤填膺,听闻那花剌公主参与谋反,叫乱兵给杀了,果真是大快人心!”
  如玉始知安九月已死,越发觉得张登的伤,安九月的死皆十分怪异,府中想必也曾生过乱事,再一想自打自己回来之后,初一似乎总是睡的不安稳,白天还吐了几回奶,越发心思烦乱,那不欢之意自然也就带到了脸上。
  诸夫人从如玉嘴中探不到一丝一毫的消息,干坐着喝茶也不是滋味儿,遂齐齐儿告辞而去。
  如玉转到后殿,这后殿一条路恰通慎德堂,她本是欲顺路到慎德堂去照应照应邓姨娘,走到后院那带着穿堂的门上,便见小芸香捏着方帕子探头探脑,正在瞅着慎德堂那一院儿的方向。
  她心思一动,转身去看前殿后院这排厢房。雨檐下一排排的大窗子,有的开着,有的半开。
  素服素面的姜璃珠恰就靠这后窗子坐着,里面不知还有谁人。她叹道:“王爷如今那个样子,你们瞧着他还能挺多久?”
  离的近了些,如玉便能看到屋子里还坐着七八位穿官服的御医,当是从皇宫里生拎出来的。这些人皆是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片刻,其中一个起身道:“回王妃娘娘,以老夫们的诊脉来看,虽瞧起来凶险,但都是外伤,王爷身体底子好,定能熬得过去。”
  姜璃珠又叹了一声,待这些御医们从前院退了,转身问坐于侧的张震:“钦锋的意思了?”
  张震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坐中止他二人,姜璃珠便也不再遮掩:“你如今已经控制了皇城,禅位势在必行。你父亲只要一日活着,你就迈不过他的坎儿去。”
  张震站起来,走到姜璃珠身边,本黑,领绣金莲纹的绸面长袍,格外高的领子遮住了脖子间那道骇人的伤痕,俯身时姜璃珠才隐隐能够瞧见。
  姜璃珠颇有些期待的闭上眼睛,那知张震只不过是关了两扇窗子。他退后两步,盯着姜璃珠笑问道:“以你的意思了?”
  “若你想,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难题。但你必须给他死后追封帝位,我们姜家三房,也得多求你放过,保全。”姜璃珠捏着椅背,仰面盯着张震。她素衣白槁,楚楚可怜,才二十岁的小母,手中一把羽毛团扇,轻搔着张震的颌角,微微摇颤。
  自打如玉回京那天起,姜璃珠吊着罐子熬药,夜夜恨不能榨干了张登,只求能在张登登上皇位之前,有个自己的儿子。她像只打洞的土拨鼠一样埋头干了好几个月,孩子还未怀上,一夕之间,身强体壮的张登被人捅的像个马蜂窝一样送了回来。
  失望伴随着解脱,这年青的,野心勃勃的,眼看就要篡朝自立的年青人,成了她新的目标。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活过来,但他也不可能下手去了结父亲的生命。姜璃珠做不成皇后,转而要谋太后之位。
  有这样一位年青,精壮,俊美的儿子做皇帝,那深宫之中,也会变的有趣起来了。
  张震一笑道:“自从回府,我从未称呼过你一声母亲。今日我称你一声母亲,父亲重伤在床,我们兄弟不求你能照顾他,但求不添乱,好不好?”
  姜璃珠轻扇着那把扇子,见张震转身离去,冷笑个不止。
  *
  竹外轩隔壁,张诚院中。眼看夜色将幕,张诚见床上的小美人儿终于睡着了,一脸纵欲过度的死人相爬了起来,才准备往身上套衣服,便听床上美人厉声问道:“你想去干嘛?”
  张诚连忙转过身,轻拍着美人儿柔声道:“今儿白天大哥在午门外骂了一众大臣们,我约了他们晚上喝酒,此时眼看掌灯,只怕他们已经到青香楼了。”
  美人身上寸缕未着爬了起来,摇着发酸的腕子道:“青香楼,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本公主不许你去,快上床,上床咱们再来一回。”
  原来床上躺的,竟是二哥眼看要被赶下皇位,公主身份也将无存的和悦公主。她说着便要把张诚往床上扯,张诚劝道:“和悦,贪欢太过小心身体受不了,你好好歇息,我至晚就回来,好不好?”
  第125章 父亲的爱
  和悦怏怏道:“才不过三回而已, 你是不是肾不好,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些锁阳鹿茸回来?”
  张诚无奈道:“可你进我家门也才不过三个时辰啊!”
  和悦才不管这些, 又将张诚拉扯到了床上, 正嘻嘻哈哈歪缠着, 便听窗外一声清咳。
  张诚连忙推开和悦, 低声道:“是我二哥,要叫他知道你偷偷出来私会我, 那还得了?快,你穿了衣服赶紧回宫, 等过两天我敲锣打鼓去娶你,好不好?”
  和悦推开张诚的手, 一袭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我二哥都要被你大哥逼下皇位, 宫中如今乱乱糟糟, 无论宦官还是宫女,连那些妃子们都裹家带产, 都偷偷儿的往外跑了,我不回去。”
  张诚道:“乖, 快回去。否则聘为妻奔为妾,我二哥那个人最古板,要叫他知道你在这里, 吵嚷出去,难道你不作妻要作妾?”
  和悦叫他哄着穿上了衣服,硬生生从常静轩的后门推了出去,推到了后面的竹林中。
  张诚大松一口气, 系好衣带到前院,便见张君站在檐廊下。
  张君十分鄙夷的看了半天,忍不住劝道:“和悦等了你那么久,你便年龄到了再忍不住,也稍微挑着些,怎么如今荤素不忌,连小厮都下手?”
  方才他略扫了一眼,瞧背影是个顶多十几岁的小童。
  张诚当然不敢说和悦偷偷出宫来找自己,不但睡了,睡完还给推了出去。讪笑道:“不过与外院一个小厮聊了两句,二哥也将我想的太不堪。你何事找我?”
  张君道:“你不是约了御史台周野等人,今夜要在青香楼喝酒,抚慰他们一番么,为何还不去?”
  张诚连连笑道:“就去!就去!”
  走到了门上,张君又一把拉住张诚,劝道:“那周野是个横的,晌午在皇城外将大哥骂的狗血喷头,大哥当时脸色就不对,回头便吩咐虎哥,要虎哥寻个机会将他杀了。
  我劝不动虎哥,只能来劝你,无论周野如何横,如何骂,灌他顿好酒,喝好了让他骂你几句他气就消了。大哥明天就要行禅让之礼,你务必盯好了周野,他不乱,则一朝文臣不乱。我也才能将他们从大哥和虎哥手中保下来,明白否?”
  系好了月白色团花长袍的衣带,玉带轻扣,张诚额前斜飘半络流海,唇角勾着懒懒一抹笑,打开折扇而摇:“也罢,你们都挨不得骂,惹了人全都得我去赔罪。若大哥登上皇位,要位封亲王,你觉得他会赏我个什么字儿?”
  他不过玩笑一句,张君却认真想了许久,细白的手指在半空中拂着:“烨!烨之意,光辉灿烂也,我们一府之中,唯你配用烨字。”
  一府兄弟之中,唯有张诚能任凭朝臣们骂的狗血喷头还和睦春风。非但和睦春风,笑听朝臣们将张登祖宗八代骂成王八孙子,还会躬着腰请他们上轿,抬到青楼去喝花酒,听小曲儿,亲自奉茶奉水。
  走到竹外轩门上,张诚笑望着自己这本本分分,活到二十多岁姑娘多看一眼都会脸红的二哥,问道:“你了?若封亲王,你觉得大哥会赐你个什么字?”
  张君愣了片刻,遥头道:“未曾想过!”
  推门进院,如玉就在双扇门内站着。她望着他笑,眉眼儿间的融融笑意颇带着几分揶揄:“怎的,大雁还在天上,你们兄弟就兴致勃勃的讨论起该怎么分大雁了?”
  她一身素妆,笑意融融,仰面瞧着他。张君下意识舔了舔唇道:“大哥要杀关内侯,我阻不得大哥,只能叫老三去转寰转寰。”
  如玉点头道:“ 我明白了。朝臣们骂了大哥,先叫虎哥去给两棒子吓唬,再叫老三去灌顿酒,听他们发发牢骚,一巴掌一颗糖,横竖最后他们还是会听你们的话。”
  张君道:“文臣乃是朝之筑基,杀不得。如今正值大乱,大哥和虎哥皆是武将,脾气燥,惹急了就要杀。我凭一已之力,能保几个是几个。”
  眼看七月,恰是当年她入永国府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夕阳,不知为何如玉忽而便想起赵荡来。想起他被张震追杀时,披头散发骑着马,被细雨打湿的脸庞,深陷的眼眶,以及在鸳鸯淖时,她每每发火发恼,总是一脸温和的笑。
  同是兄弟,张震兄弟虽皆有缺点,可团结到一起牢不可破,最终将要接手这座江山。而赵荡兄弟骨肉相残,到如今无一不是凄凉。她道:“我听闻安九月被人杀了,是谁杀的她?离府不过一两天,我总觉得人人都有事瞒着我。”
  一刀贯穿安九月的胸膛,张君当时在怒中,到如今仍还不悔,握过如玉的手道:“乱军之中,不知为谁人所杀,总之是死了。”
  如玉道:“她死,花剌想必会归顺西辽,从此与大历为敌吧。”
  “所以赵荡大约很快就可以率兵南下了。”张君一笑道:“再有完颜冠云,西辽与金联合起来,只怕沈归一人难以抵挡。大哥及位,很快就要亲征。”
  忆及赵荡,相伴了七八个月连声道别都未曾说过,如玉心下一阵黯然,才到内院门上,便见小丫丫趿着鞋子奔了出来,见了张君便叫:“二少爷,咱们院里闯进来个不认识的小厮,只怕又是来偷初一的!”
  如玉随即抬头,张君脸色顿时刷白。丫丫看到从张君身侧绕出来的如玉,也是吓的随即捂了嘴。
  如玉甩开张君的手奔进内院,便见东厢檐廊下许妈压着个穿青衣,包黑巾的半大小厮,白奶妈抱着初一正在一旁骂:“是不是又是那花剌公主派来偷我们初一的?天杀的,黑了心没肝没肺的,这样小的孩子叫你们饿得一天……”
  初一十分应景的大哭个不住,见如玉进来,伸了两只小胖手儿找着要抱。白奶妈与许妈见了如玉,也是齐齐捂嘴。
  和悦抬头见是如玉进来了,怯声叫道:“二嫂!”
  如玉紧揽着初一,唇贴在他嫩乎乎的面颊上,一股奶香软嫩嫩的小脸儿,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脸。她伸手拉起和悦,吩咐许妈和白奶妈道:“这是我家亲戚,不过来瞧一眼孩子,你们忙了半日,快去歇会儿。”
  和悦索性摘了那帽子,伸了两只手欲要抱小初一。小初一不肯叫她抱,转身往如玉怀中使劲儿爬着。
  如玉吩咐许妈送了吃的来,竹外轩自己做的点心,给初一开胃口的萝卜酥,蒸的蜂窝一样虚蓬蓬的枣泥糕,豆沙卷儿,就着茉莉花茶,和悦一口一个萝卜酥,赞道:“二嫂院里的点心虽说样子不精,味道却是顶好,又香又酥。我们宫里御厨房的东西,样子精的不能再精,但总归味道差了那么一点。”
  初一还吃不得硬物儿,却也非得要抓块枣泥糕,小手揪了一点一点往如玉嘴里送着。
  如玉见和悦饿的什么一样,添了盏茶问道:“实话告诉我,你来多久了?”
  和悦红了脸,伸了一指道:“不过一刻钟!”
  如玉早晨出门时就见她溜进了隔壁院儿,此时才出来,脖子上深深浅浅淡红色的印迹,两只手还时不时的虚颤着,瞧那饿乎劲儿就知道,她进了隔壁之后,只怕与张诚二人除了上床,就没有干过别的。
  她也不戳穿,一个劲儿给她添着茶,转身又吩咐许妈去将那吊在后院煨的虫草乌鸡汤端了来,另添了几个菜,二人一起用晚饭。她亲自盛汤给和悦,问道:“老三给你什么打算?你不在那院呆着,怎么跑到我院儿里来了?”
  和悦搅着汤碗道:“他忙着出门,要我自己回宫去。”
  做了几年邻居,如玉深知张诚的为人。表面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他的好性儿也就能维持个表面,于女人们向来都是转身就弃。和悦从宫中私奔而来,吃光抹净了,他居然双手推出门外,仍叫她回那乱糟糟的宫廷去。
  她道:“听二嫂的,若宫里乱就不要再回,大大方方住到隔壁去。”
  和悦扫了眼帘外,低声道:“可钦越说,聘为妻,奔为妾,只的张君知道了,要捉我的短儿。”
  如玉心说这厮居然还拿张君作大旗吓唬和悦这可怜孩子,连忙说:“我们初一的爹最开明不过,你先住着,且不要对外声张。改日我亲自替你们主持婚礼,我如今是这府中的世子妃,我认你是我们永王府的三夫人,没人敢多说一句。”
  和悦搓着双手叫道:“谢谢二嫂,好二嫂,自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咱俩最投缘,巴不得跟你一起作妯娌了。”
  如玉派丫丫叫了隔壁妖妖佻佻两个小丫头过来,当着和悦的面儿弹点了两句,又亲自嘱咐好要她们细心伺候着和悦,送走了她,哄睡了初一,坐到浴缶中长舒一口气,肩上两只略有力的手已经按了上来。
  张君替如玉揉搓着肩膀,小狗一样在她肩头轻嗅着。如玉闭着眼睛,仰了脖子在水中,任张君揉搓,低声道:“安九月抱走了初一,你是因为要去救初一,才没来救我的。”
  方才奶妈与丫丫一通闹,如玉听了几句便知来龙去脉。她道:“父亲也是为了救初一,叫安九月的人伤的吧。”
  张君道:“是!”
  如玉不知该如何感谢张君,湿潞潞跪坐起来伏上他的胸膛,抽噎道:“谢谢你,谢谢你肯救他。我也得谢谢爹,我不期他会为了救初一而全力以赴。”
  随着一天天长大,小初一生的越来越像赵荡。就算张君认同,不再怀疑,余人私底下总会有风言风语,疑心这孩子或者不是张君的种儿。有了这样的怀疑,一个不过几个月的孩子,只要张登稍不尽心尽力,他就可能丢性命。
  张君道:“初一是我儿子,也是爹的大孙子。爹虽不喜我,爱初一爱到了骨子里。初一被安九月带到花剌大营,我也怕兄弟们不肯尽心,所以要与爹一同去救他。爹引开了正面攻击,让我潜进去救初一,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一人抵挡上百精锐高手,混身是血……”他眼圈泛着红,抵额在如玉额头上。
  要说老公公张登的为人,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老来丧妻,又续弦个姜璃珠回来,闹的府中几兄弟心里皆不是滋味儿。身为父亲,他似乎也未在那个儿子身上尽过心,当然,儿子太多难免会厚此薄彼,更何况,他与很多父亲一样,不过种了个种儿进去,从此再未多关注过孩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