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可如今小小的蠕蠕都能年年劫掠北边,北镇的军户却一而再再而三没有粮草,没有支援,我们被困在了我们兴起的地方,我们成了他们盛世下的白骨!”
  “朝廷忘记了来时的路,更忘了奠定大周的基石,我们才是真正的大周臣民,那些汉人,那些洛阳的勋贵,他们还记得自己是哪族的人吗?他们的血还纯粹吗?他们还能拿得起刀,骑得上马吗?他们在洛阳大吃大嚼,我们在北地苦苦挣扎。”
  “这个朝廷我们不想要,女主的朝廷更是荒谬!求明公替我们做主!!!求明公为我们真正的族人做主啊!”
  那族长说着重重磕下头,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像是地上的白骨锤响了大周的地基,传到元潜耳朵里,森冷至极。
  元潜想打个冷战,却又怕真打了个冷战,穆平就能给他拿出件龙袍来叫他披上。
  他下意识抬手拿起那盏酪浆,喝了一口压压惊。
  叩首声终于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的广阳王,一时元潜只觉得自己这是来了趟龙潭虎穴,堂中都已经不是人了,是一群狰狞野兽,除非他答应做贼首,否则就要被分拆个干净了。
  广阳王缓缓转头,看向了穆平,压制着内心的汹涌,语气平静,“这就是你请我来的目的,对吗?你们不是要支持我,是要我支持元谌。”
  “穆平,”他甚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人,“我是想当个有用的忠臣,但我不想再当一个傀儡皇帝的权臣,一个空有计谋却没有能力的皇帝,谁爱推举推举,大周和我,都没有那个时间等他振兴。”
  穆平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而如今,已经有人在做你们许诺以后能达成的事了,延盛亦是我宗室后辈,她会是延续大周兴盛的好人选,这是我的答案。”
  此话一出,跪着的人猛地昂起头,怒目而视。
  “荒唐!区区一个女子!连家主都做不得,还做帝王!”
  “区区一个女子!我拓跋圣祖偶遇天女,诞下子嗣,告曰,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方有大周万世传承,新帝亦为天女血脉,如何不能为当世帝王!你们才是真正的忘本!”
  “北镇的困境,她从来没有忘记,她也在解决,我就是她安排的那个执行人选。而你们的那个所谓复兴我族的东西,居然还被一个小族头目困住,等着你们请我去救他吗?他做不到的东西,新帝已经可以做到。”
  说话间,所有人都已经站立起来,怒目而视,个个向后腰摸去。
  广阳王扫了一眼跟着自己过来的副将,下一瞬间,他抬手掀翻了面前的长案。
  巨大的哗乱声响起,瞬间碗盘破碎,一片狼藉。
  屋外的侍卫纷纷拔刀,在夜色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元潜放肆笑了一声,“一群忘本的混帐!便我不拿刀,比之你们,也是元氏勇士!”
  屋内潜伏的刀剑手也一拥而上,一片铮然之声。
  “杀了他!!!”穆平高声怒喝,“不必留手!”
  元潜一手拿起一侧的灯台,向前格挡。
  雪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用力顶开那把大刀,后退寻找着出路,一侧的穆平挥砍向他,他慌忙后退,袍子被割开一角,也彻底割破了新旧之间陈年的隔阂与情谊。
  元潜终于明白了元煊那决然的手段,他从前不认同,只当这世道,大家都在挣命而已,他在世上憋屈了许久,是因为洛阳那帮勋贵佞臣,也是因为这早就分崩离析的人心。
  以他之力,合不拢横亘大周多年的罅隙。
  “大都督!!”跟着来的护卫一个个格挡开眼前的障碍,想要冲向元潜,却一度被困住。
  夜色里,更多的人头在涌动。
  火光冲天,外头传来了嚣张的声响,“刺史府里头的人听着,你们不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那么你们家眷的呢?”
  穆平诧异回头,这不是广阳王的行事作风。
  这是……
  侯官无声的脚步如袖中暗器扎入刺史府的心脏。
  “放了广阳王!”
  黑夜被火光彻底照亮。
  “绝不可能!”穆平咬牙,想要前去抓住元潜,却有一道身影从一侧绕过来,挡在了广阳王身前。
  广阳王诧异地看着这个方才席间跟着众人一道的豪族代表。
  那人回头,弯刀格挡着穆平,露出一丝笑意。
  “广阳王放心,家主说过,这世道是该有些改变了。”
  穆平不可置信,“你不是娄氏的子弟吗?你敢背叛与你们同谋的綦氏?”
  “你都说了我是娄氏的子弟,我自然要听家主的命令。”那青年咧嘴一笑,小麦色的皮肤被灯火照得油润,一口白牙也显得毫无心机,一派纯真。
  “有句话我很不喜欢,谁说女的做不了家主!娄氏唯有独女!我不过是替家主前来赴宴罢了。”
  元潜趁势退至一侧,劈手夺过一把刀,却没想着逃跑,一刀砍向了穆平,冷静又沉稳,“恒州刺史穆平通敌叛国,当杀。”
  一队中军涌入打开的城门之内,直直冲向了火光冲天的地方。
  洛阳的火,也烧到了泥泞混乱的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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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天女典故出自《魏书·序纪》,北魏汉化前复姓拓跋,后改姓元。
  第156章 照关
  长刀斩落穆平的头颅的时候,刺史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中军鱼贯而入,广阳王甩了甩刀上鲜血,站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看向了冲入庭院的人。
  那是他留在军中的儿子元晖。
  “你怎么过来了?”
  元晖擦了一把头上急出的汗,“军师密信,恒州恐有异变,他不放心您,所以特叫我为阿爷看顾后路,若您被恒州官员或是当地豪族设宴款待,定要留个心眼,他知晓阿爷定然坦坦荡荡的去,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所以又特地嘱咐了我。”
  元潜一哂,“我带护卫了!”
  “那护卫还能抵得上恒州州兵全部不成?”元晖身后的中军慢慢掌控了全部局面,随后看了一眼自己阿爷身后明显是异族的子弟,“阿爷来之前还说,不过是叙旧,顺便谈些收留降户的事,不必多费心,现在好了,若不是我们来,只怕阿爷要杀出来也没有接应吧。”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从元潜接了拜帖到一路的安排,听得元潜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你这张嘴也不知道随了谁。”
  元晖瞪大眼睛,很不服气,“定然是阿爷从前天天嚷着憋屈,却又不说怎么憋屈,所以才叫我将憋屈都说出来了。”
  元潜却不说话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一眼刺史府起火的后院。
  “谁点的火?”
  若不是外面这把火,或许堂内动手之时他不一定能在护卫队的掩护下全身而退,哪怕有那个临场突然助他的娄家人。
  “不知道啊,侯官吧。”元晖想了想,“洛阳的白鹭不是来过吗?大约联络了一番?”
  “平城何来白鹭……”元潜蹙眉思索了一下,倏然哑声。
  他想到了那千里迢迢来送上的侯官,那时他们并未停留,只道,还有要处要去。
  难不成……是为了布局吗?
  若真是,如果今天他同意了这群人呢?这群侯官会怎么做?
  广阳王摇了摇头,晃去了心中的想法。
  无论如何,平城官员被一网打尽,死的死,伤的伤,被绑下狱的被绑下狱,侯官们很忙,审问的审问,贼心不死的就很不必再留了。
  元潜全程没有插手,也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插手。
  “思瑾这么不放心我,他没有来吗?”
  元晖摇了摇头,“如今章武王病重,万都督只怕操劳,倒是另有一队兵马过来了,都是女兵,是鹿将军来了,如今就在我们驻军之地。”
  元潜点了点头,转头想要感谢娄氏子弟,却见他已经向外跑去。
  “诶!小郎君!你去哪?”
  那人挥挥手,“回去复命!广阳王不必谢我,救您无关立场,只因您是我们北境的恩人!”
  元潜听出了背后的含义,娄氏并非站在新帝阵营中,只是不想他无辜被害而已。
  是个有义气的人,却也实在是个实诚人。
  “这个娄氏,什么来头?”
  “娄氏?”元晖愣了愣,“他们家独女是不是就是那个想要和綦伯行心腹侍卫联姻的那个?”
  元潜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我不是,我没有,”元晖正了脸色,“那时候大行皇帝还没死,新帝还是顺阳长公主呢,连鹿将军还只是跟着您历练的小兵,綦伯行也还没有这般丧心病狂的谋反,一次我们路过平城,就听得有人说起平城豪族娄氏独女想要找个赘婿。”
  “当时还有人玩笑,听闻那娄女郎没有看上父母为她选择的平城勋贵子弟,转头竟瞧上了个大头兵。”
  元潜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哪有这么议论一个女子的,不正经,我看你是想挨军棍了!”